文｜刘晓蕾

一

《黑神话：悟空》游戏火了。三分钟的游戏预报片细节到位，视觉轰动。网友还找到山西晋城各地寺庙的泥像逐一双应，发现游戏画面的还原度额外高。

这边厢大家都在为悟空喝彩，那处厢却是电影《红楼梦之金玉良缘》翻车。一个网站上的留言点赞最高的是“枪决主创”，次高的是“史诗级的祸害”，大家纷繁默示难以隐忍。

靠近网上简直一边倒的差评，某导演默示我方“18年的粗重的创作流程”，怀疑“有东说念主使用AI编造数据群发1分点评……还有作念东说念主身报复和侮辱的，带着一种新仇旧恨，嗅觉拍这部电影是犯了滔天之罪，这不是有点奇怪吗？”

这，真没少许知彼亲信，不知说念我方拍的有多差吗？

“意绵绵静日玉生香”一幕里，丫鬟紫鹃和雪雁果然听墙根，还说宝黛：“不外半天就滚到一处去了”，这种丫鬟就该掌嘴；林妹妹看了《西厢记》，果然说我方是那”多愁多病身”，自后又自称”是倾国倾城貌”，这样癫，难怪网友说：这样的林妹妹好，死了不怜爱；宝黛吵架大哭，紫鹃对袭东说念主说：“我们管不默契，我们走吧。”更无须说元春探亲，贾政隔着帘子高喊一声：“儿啊！”贾环急赤白咧地抢厨房柳嫂子的鸡腿，柳嫂子还痛骂：“丫头养的。”周瑞家的跟林黛玉同乘一个肩舆，王熙凤呲溜一口啃一块大西瓜，薛宝钗半裸耽溺，贾琏和王熙凤光膀子擦边……这都什么胡编乱造狼奔豕突。

有东说念主说，在这坨翔眼前，李少红版的果然眉清目秀了。

别，有了新仇，也不要忘了怨仇呀。李版《红楼梦》是洗不白的——宝玉和黛玉躺在炕上说“林子洞”的故事，宝玉一双贼目直盯黛玉丰润的胸部；建壮的黛玉扛着大锄头，来到假的桃花树下去刨坑埋花；湘云前仰后合躺在大石头上，花朵乱糟糟散一地。更无须说，满屏幕的铜钱头，低价的服饰，顽劣的配景，迷蒙的画面，诡异的情节，跟原著胖瘦都反着来的钗黛，连台词都能读错……果真辣眼睛。

一个烂白菜，一个烂地瓜，各有各的烂。

87版《红楼梦》电视剧为什么好？因为剧组从导演到演员，都继承着“要对得起《红楼梦》，对得起曹雪芹”的信念，靠的是竭诚、安然和谦善。其实87版也不完整，但在糟烂同业的烘托下，十足神品。

87版《红楼梦》剧照

定心，经典的人命力是苍劲的，不会被李导胡导们的浮薄根除的。经典原本等于一个多元的话语场，能容纳、微辞诸多不同的解读。这个污糟糟的胡版《红楼梦》，跟那些说元春夜里探亲是幽灵回家，大不雅园里的密斯们都是鬼，贾宝玉是明代的传国王印一样，都是过眼云烟。

被根除的是改编者的交融力、联想力乃至庄严、荣誉。两位导演的专科性，大摘录被质疑了。

在一个沉不住气的期间，拍《红楼梦》注定会失败吧。那，为什么《三国小说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西纪行》被改编得大都很见效，《红楼梦》就恁难呢？

都怪《红楼梦》。

越是伟大的名著，东说念主物就越复杂，内涵就越多义性。它既属于曹雪芹的期间，又向整个期间掀开，从而激励不同期代不同读者的教学、智识、审好意思和联想的碰撞。

直到目下，拥黛派和拥钗派还在PK，谁也劝服不了谁。比如我以为黛玉这个东说念主很明媚，宝玉的暖热是他的人命玄学，但也有东说念主直呼黛玉小性，整天哭哭啼啼很难相处，宝玉女里女气是个废料。

想把这样的《红楼梦》搬到荧幕上，辅之以顽劣的解读，两个小时的体量，自己就不可能。

《红楼梦》也并非不可改编。找准角度捋清眉目，选一个东说念主物或一条踪影，拍个《黛玉传》、《晴雯传》、《红楼二尤》，老本分实讲故事，未始不可。

既然是《红楼梦之金玉良缘》，主打宝黛钗的心情线不就好了？也能拍得紧凑、障碍。但导演智商不及贪心不小，愣是把贾母、刘姥姥、王熙凤、秦可卿、贾元春、贾政、贾环、贾蓉、贾珍……包括数个名样式都塞了进去。还故作高尚，显摆所谓的“特有”不雅点，说贾家吞掉林黛玉的遗产（林如海家诚然是世及贵族，但历经五世后，到他这一代已无多大权势，至于当巡盐御史，也未必有些许油水。再说，仅靠贾琏一句“再发二三百万两银子的财就好了”，也难细则林家的遗产就被贾家吞掉了），好一个先入为主、自鸣闲散。把一个酒池肉林之族诗礼簪缨之家，拍成了鸡贼的计较之家。

二

越是伟大的经典，越抵御被改编。

跟《红楼梦》同量级的《斗争与和平》、《追溯似水年华》、《百年孤独》……都很难被影视化。因为文本越复杂，翰墨的留白就越多，可联想的空间就越清明。影视剧则把东说念主物固化了，情节简化了。

翰墨和影视是两种不同的谈话。我在学校教了许多年的《〈红楼梦〉导读》课，很少在课堂上给学生看87版电视剧，生怕学生先入为主。

《三国》、《水浒》和《西纪行》能继承各式爆改，是因为其文本的复杂性逊于《红楼梦》，书中的各色东说念主物相对有辨识性，东说念主物的动机和看成逻辑也相比浅易。比如诸葛亮是“羽扇纶巾”的智多星，一心要复原汉室；刘备仁德优容，张飞冒昧至心，关羽浩气凛然……东说念主物在故事里，故事烘托东说念主物，故事还都杰露面子——悬念、上涨一个也不少。“沉走单骑”演得再冒昧，也能看出是关羽。诸葛亮在城墙上级马懿在城下，各自就位，音乐声响起氛围起来，“空城记”的嗅觉就来了。相似的真谛，《水浒》和《西游》里也都是性格显豁情节跌宕，谁不爱看勇士暴起、神魔打架呢？一拍一个准。

一句话，这三本书都富余故事性和戏剧性，杰出匹配影视剧的调性。况且这三本竹素来等于在妓院瓦肆里，被评话先生们反复打磨过的故事，有画面感，自然合乎被反复禀报。

相背，《红楼梦》是反戏剧性的，它莫得上涨，莫得计较，莫得豪情，有的仅仅正常生存的吃喝酬酢、家长里短。高鹗的后四十回被东说念主诟病之处颇多，调包计和黛玉之死就太狗血了，一反前八十回的含蓄、落索的好意思学作风，成了三坏话情剧。

书里连谈个恋爱都那么含蓄，宝玉的最强情话也不外是“你定心”、“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”，背面这句还没被林黛玉听见，反而被袭东说念主听了去；至于“金玉姻缘”和“木石前盟”的对立，一说念埋伏在琐碎的正常细节里：宝玉和宝钗互看好意思玉和金锁，黛玉摇摇地走过来；宝玉和黛玉在说段子，宝钗笑着走来；元春犒赏端阳节礼物，惟一宝玉和宝钗的一样；王熙凤开黛玉的打趣：你吃了我家的茶，怎么不给我家作念媳妇？贾母夸宝钗：我家四个女孩，都不如宝密斯……这些洒落各处的细节，充满弦外之音，逐一串起来才气拼出一个或者，看清情面世故背后的情愫和逻辑链条，终末还不成保证等于真相。毕竟，不同的视角，能得出不同的论断。

这等于《红楼梦》的魔力，它三年五载不在考试我们的安然、交融力和联想力，无意这等于阅读经典的真谛。阅读它，等于一个束缚放下偏见，参预遍及的东说念主性之海，体会其狭窄与深沉的流程。

莫得饱和的安然，是推不开荣国府大门的。

三

大家嫌弃胡版林黛玉，疯传其丑照，不是因为演员丑。演员并不丑，等于不像林黛玉，莫得林妹妹特殊的文艺气质。对，《红楼梦》里的东说念主没一个单薄的，既有写实性，又有丰富性和审好意思性。

三国、水浒和西游温存的是庙堂、梁山、战场和取经路上，一言别离就开打，职权、计较、暴力、不平、打怪升级……个个富余据说性，是反正常、额外态的，不是王公大人，等于好汉勇士，是群众空间里看成的单一的东说念主。《红楼梦》则全是琐碎、绵密的私东说念主生存，有大家眷利益较量，赤子女形式，心照不宣的东说念主际往还……爱情、友情、亲情，利益、家庭、职场，汇成正常生存的河流，这是一个狭窄驳杂的东说念主性宇宙，既多情僧，亦有好汉，还有正经东说念主。（此处有告白）

千百年来，我们等于这样过的。直到目下，他们还在世，他们等于我们。我们连接说一个东说念主像宝钗，像黛玉，像王熙凤，像薛蟠，却很少说一个东说念主像曹操，像刘备，像武松，像唐僧，因为他们是宽广叙事的居品，不是正常生存中当然生长出来的东说念主。

三国水浒是向外看的，写的是大历史、大东说念主物，有的是男性气质和粗心生存。《水浒传》里宋江、戴宗和李逵在酒楼里喝酒，一个卖唱女向前说念了万福，启齿唱曲，李逵不安然听：“怒从心上起，恶向胆边生，跳起身来，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少许，那女子呐喊一声，骤然倒地。”一下子把女乐点晕了。会唱曲的阎婆惜来到山东郓城，“不想这里的东说念主不喜风致宴乐，因此不成度日”，才被宋江包养，自后更是闹出了东说念主命。

这种极具松弛性的场景，就容易出片。到了《金瓶梅》里，情愫多元了，东说念主物复杂了。娴雅扫地的西门庆，能跟病重李瓶儿抱头悲泣，李瓶儿身后还一度“不雅戏动深悲”，哭得不可自抑，此刻抽陨涕噎的厚情的西门庆，最像东说念主，也最难演。

到了《红楼梦》，又雄伟又精微，进一步向内，是幽邃的、自省的、多情的，千回万转痛心百结。这个宇宙，草长莺飞万物孕育，一针一线都关情。这本竹素来等于曹公“为香闺立传”，写的是被历史泥石流统一的暖豪情愫、明锐心灵、机动特性、高蹈灵魂、淡雅生存，追问的是“天尽处，何处有香丘”，以及“什么样的东说念主生才值得一过”。这个宇宙的东说念主，更接近东说念主自己，是康德说的“东说念主是指标，不是期间。”每一个庄新生存的东说念主，都能从中看到我方。

这多情宇宙的颗粒度和高档感，最难被影视化。

第15回在去往铁槛寺的路上，宝玉在歇脚的屯子看到一架纺车，刚伸手去试，一个十六七岁的村丫头跑过来说：你不会，我来纺给你看。宝玉笑着缩回手，一旁的秦钟偷偷跟他谜语：“此卿大成心趣！”秦钟好演，而宝玉不好演。

第19回宝玉在宁国府，不想看那些淆乱戏，来到配房里造访画上的好意思东说念主，不成想撞到了小厮茗烟和丫头的私交。他先是辅导丫鬟快跑，让她别窄小他不会告诉别东说念主，接着探究茗烟这丫头叫什么，多大了，然后沉念念良久。能献艺其中的深情和白皙，87版的贾宝玉已成绝唱。

大不雅园里有不少不错入画、入世说的情节——宝黛共读西厢，小红遗帕，黛玉葬花，题帕三绝，海棠诗社、菊花题、螃蟹宴、晴雯撕扇、宝钗扑蝶、平儿理妆、香菱学诗、湘云醉卧，还有宝玉的“意淫”……爱与好意思都在这里了。淌若莫得安然，莫得交融力和审好意思力，岂肯拍出其好意思感和深意来呢？更亏负了曹公“字字看来都是血，十年穷困不寻常。”

在这样的期间manbetx体育游戏app平台，还是少点期待，安宁念书吧。